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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雪仍在下。
老梅虬枝斜探,枝头残雪压弯细枝,风过时簌簌落下,在积雪上砸出浅坑。
院内,砖地上的炭盆吐着橘舌,燃着半截松明。
七八个垂髫小儿围坐成环,听着先生教书。
偏有个总角丫头不似旁人乖顺,冻得通红的手指正往邻座男童羊裘里塞竹蛐蛐,“嗖——”,忽见青衫卷起,三粒辽东松子裹着霜气,第一粒击在张小丫虎口商阳穴,震得她袖中蜜饯纸包滑落;第二粒撞上蛐蛐尾针,虫儿借力弹起竟在空中打了个璇儿;第三粒最妙,绕过男童冲天辫,轻轻点在她眉心记上。
“哎哟!”
张小丫缩脖子的架势,活似被山雀啄了的松鼠。
蛐蛐借力跃起,嗖地蹿上屋梁。
满院童子憋红脸不敢笑。——自打上回一小娃的蝈蝈笼炸开引得满堂飞虫,慕夫子便立了新规:凡走兽者,皆以辽东松子论罪。
慕廉摩挲着腰间松纹铜尺,尺身还沾着辽东雪松的树脂香。
他问:“可知为何北斗柄指东北时,蟋蟀居壁?”(解:北斗柄东,指为节气立春)
张小丫揉着额角偷觑夫子侧影,嚷道:“定是怕冷!昨儿灶房梁上掉下的冰锥子,把咱娘养的狸奴都惊得窜上树哩。”
铜尺忽地斜劈而下,堪堪停在张小丫额前三寸。尺风掀开淮南子扉页,露出‘孟春之月,蛰虫始振’八字。
“张小丫,戌时三刻前,将《烛怀庆·蛰虫篇》誊满十张宣纸。”慕廉转身时,余光瞥见那丫头冲铜尺扮的鬼脸,倒与当年在崧山捉弄自己的小师妹有七分神似。
嚓嚓嚓——
厚实积雪被踩压,慕廉引着蒙童们来到庭院。
残雪未消的桑树下,三条僵蚕正在蜕第九次皮。
“蚕娘每七日添新叶,石子便多悬一枚。”
慕廉指尖掠过蚕匾边缘,某片桑叶背面还留着昨夜蟋蟀啃噬的月牙痕,“待石满四十九枚时——”他忽然掐断话头,铜尺挑起一条银蚕悬在阳光里。
张小丫突然指着蚕身惊呼:“它在发光!”
满院童子凑近时,果真见那蚕腹透出玉髓般的光晕。
慕廉将银蚕放回桑叶,尺尾点向西方渐垂的日轮:“蚕不知昼夜,却知何时该以丝缚己。正如蟋蟀不知北斗,却懂何时该破壁而出。”
暮风骤起,桑叶在空中拼出‘自强’二字又倏然散落。
童子们踮脚去捉飘零的桑叶,唯张小丫盯着银蚕发呆。
慕廉轻笑,将最后一枚霜糖掷向云端:“且看那鸿雁,南飞时排的是人字,北归时却化作一字。其中真意…”
“先生!”
还未说完,就被院子里一声脆响打断:“桑叶在吃雪哩!”
童子们欢叫着去够,慕夫子摇了摇头。
课毕。
散学时,暮色已染透窗纱。
慕廉从榆木食盒取出十二枚油纸包,每个孩童接过的零嘴皆不相同——给偷塞蛐蛐笼的张小丫是裹着霜糖的松仁,那冲天辫男孩得的却是蜜渍山楂,果核早被银针挑净。
“先生偏心!”扎双螺髻成的小娘子晃着虎头鞋,“为何独独小丫姐姐的糖霜多三粒?”慕廉笑着将她发间歪斜的绢花扶正,指尖掠过时,悄悄将半块药糖塞进她荷包——昨夜巡更时,分明听见她爹咳了整宿。
斜阳沉入砚池时,雪意未歇。
他蘸墨欲批课业,却见张小丫的宣纸背面画着条胖蚕,蚕背上歪歪扭扭写着‘要蜕十次皮’。
日影移过书脊时,铜尺在《烛怀庆》某页停驻良久,可见‘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批注旁,新添了行蝇头小楷:
——蚕之德,在不知天命而尽人事,在应四时不待鞭策砚中松烟将涸时,“咚咚——”
窗外,小娃儿们正踩着化雪泥潭溜出院墙,门缝正摄着一本旧书他翻开旧书,纸页间夹着一张孩子画的歪歪斜斜的松树。
展开看时,树下画着一个单薄的青衫人影,背对着山,面朝着雪,背面以米粒粘着歪扭小楷:
先生像后山那棵歪脖子松他怔怔看了片刻,许久都没合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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