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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律子赴约的时候带了台小巧的徕卡和一束淡黄色的郁金香,酒吧里放着艾灵顿公爵的《mylittlebrownbook》,店内没剩下几张空席,满是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围坐谈笑,有几双眼睛跟在了她身后,静悄悄地,一直到她和吧台旁的逸子四目相对。逸子正坐在靠近舞台一侧的位置,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皮夹克,短发齐齐梳到了后面,发尾在靠近肩膀的部位轻巧的翘起,不知道是发胶还是什么,让她的头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细细的亮点。看见律子走进来,她伸长了手臂在半空中挥舞,手臂上戴着的一串串金属饰品发出炫目的光,挥动时还有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轻响。
“祝演出顺利。”她把花送给逸子。
“谢谢,”逸子眼睛放在了她手里的相机上,招呼酒保帮她点了杯平时喝的鸡尾酒,等她脱下外套坐好才开口,“你还带了相机过来。”
律子举起相机,认真地说:“我还没见过舞台上的你。”
“请给我漂亮的特写。”
“不过不要太信任我的技术,我是个摄影新人。”她含蓄地点头。
“但我信任你。”逸子煞有介事地举起手示意她不要这么说,“而且你看之前我们拍的照片,我已经拿来印成明信片送人了。说真的,你应该找我收点费用。”新年时候两个人在志摩半岛拍了些照片,她不爱入镜,大部分都是逸子的单人特写和风景照,这些照片已经出现在了逸子的社交平台上,而且最近看起来还挺受欢迎。
“别开玩笑了。”律子连忙摆手,“我到现在还没完全明白相机要怎么用,只是按照杂志和操作手册上说的随手拍来看。”
“我没有开玩笑,律子,你喜欢摄影对吧?”
五条律子这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语气犹豫地说:“应该……说不上喜欢。”
“你拍得很好,”逸子举起手机里留下的一张照片,那是志摩半岛的落日,英虞湾仰躺在如火一般的夕阳下,海面浮着金粼粼的光影,伏黑惠趴在落地窗上留下了一个背着光的模糊剪影,“当然,惠也很可爱。”大概在喝够了两瓶威士忌的时候,五条律子把伏黑惠介绍给了逸子——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跳过了中间很多不问不说的细节。逸子的见面礼是一只口琴,因为最近伏黑惠很喜欢数码宝贝的石田大和,而她没办法给他弄来一只加布兽,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口琴。
“我很难相信你不喜欢摄影,尤其是看见你拿着相机时候的,你看起来很高兴。”
律子忍不住笑,眼睛看着不知道是在看照片里的伏黑惠还是那颗烧红了半片海的太阳,有些出神——她没喝多少酒,脑袋却开始飘忽,坐在灯火通明的酒吧里,在懒洋洋的低音单簧管独奏中陶醉不已,她问逸子,“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喜欢?我很难分清楚这种事情,因为很多时候好像都处于一种怎样也可以的状态,可以做可以不做,所有事情都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如果‘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时候选择去这么做,那不就是喜欢吗?”逸子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这可是经过考虑之后做出的选择。”
“我总觉得喜欢应该是更强烈的情绪。”
“我想起大学的时候,说实话,当时的专业我并不喜欢,主修的课程每一节课都很煎熬,又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环境,连个发泄的渠道都没有。当时情绪长期处于一种对抗状态,我亢奋,愤怒,焦虑,像条蛇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身体缠紧打成死结,直到窒息。那会儿我总是有种不甘心,对什么都感到不满,包括我自己,”逸子出国学的专业并不是她自己选的,留学开始也并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只是一切都在不恰当的情况下发生在恰好的时间里,最终得到了相对好的结局,“因为极端的情绪伴随着我大半个学习生涯,于是在我开始遇见喜欢的事情时,我很平静——”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生活并不是总能够顺心如意,你没办法控制发生的一切。当时我尝试过做一些微小的反抗,比如不吃东西,比如剪掉自己头发,试图证明生活还在自己的控制中——当然都没有用,这不是什么好办法。”
逸子说到这时,五条律子的脸色有些僵硬,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身体血肉模糊的创口中,轻微地搅动。
“我控制不了生活脱离自己能够接受的轨道,但是我能控制自己去追求喜欢的事情,这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痛苦里挣扎的时候,奋力游过去的时候就像是抓着救生圈一样。”逸子静静地看着五条律子因为失神而垂下去的脸,她总这么心事重重,说出口的远不如心里藏着的多,“你说可以做,也可以不做,所有事情都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但真的和平时是一样的吗?在体验过自己不得不做些什么事之后,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选择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五条律子抿了一口酒,举着酒杯的手遮住了她不安的眼睛,不敢让任何人看见她内心潜藏着的微妙的恐惧,看见她所掩藏的‘不得不’有多下流龌龊,装出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这说起来很复杂,逸子。”
“好吧,”逸子只是问她,“那为什么会想要拍照呢?”
她这才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深思,又像是在困扰,语气踌躇地说:“为什么……一开始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是——”停顿片刻,那种复杂的笑容又回到了她脸上,那种充满裂隙的愉悦,“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一直活在被凝视的生活里。”
她心里那轮太阳又慢慢烧起来,仿佛还能听见相机快门声在英虞湾湿润的海风中响起,游船的发动机转动的嗡嗡声伴随着浪花涌了过来。她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心情逐渐平静,“所以会忍不住想,变成别人的眼睛,而不是当别人镜头里的装饰品。”说完了她又有片刻的动摇,这样袒露自己的想法令她本能地感到不安的事情。或者说,坦诚让她在自己心中重新受到了审视,她的孤僻原本能够保护她远离伤害。咒术师在人类社会离群索居,在咒术师这个孤僻的群体里她是那个更孤立的个体,她习惯了这样的隔阂状态,她的脆弱和懦弱都掩藏在自我之下,只要她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看见。
现在——一切都被看见。
五条律子的眼睛放在了逸子下意识伸出来的手上,欲言又止。
手边的手机这时震了一下,吓了她一跳,看过来信人后,她打开了静音模式。
“不接吗?”
“只是短信——”五条律子面不改色地扣上手机,手机这时又震了两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叁下,“不管也没关系。”
“看起来……挺着急的。”手机震了几回后终于歇了下去,逸子这才说。
五条律子耸了耸肩,“全都是些不重要的信息。”
“所以是旺盛的分享欲。”逸子挑高眉毛,自顾自地喝了口酒,没追问下去,漫不经心地忽视了她们都知道,短信的另一头是谁这件事。离开志摩半岛之后五条律子和逸子一直保持着联系,偶尔会约出来见面。她们说得上是朋友,律子和亲弟弟生活也不是什么秘密,但要谈起来,那就是衣服底下隐秘的皮肤上烂了的脓疮,不疼不痒不能提,外人最好对此视而不见,以维护缄口不言的尊严。
“嗯。”律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压根不打算和自己的朋友说起电话里那个路边看见蚂蚁也要发短信说一声的弟弟。姐弟乱伦的困境因为这种沉默已经变成了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模棱两可的状态,错误成为理所当然,痛苦也就不那么广为人知。她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最开始需要有人替她愤怒,反复强调自己不该经历这些事的阶段,也过了需要反复确认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的时候。
习惯就这么变成了一本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的书,写出来的生活变得体面又和谐。
好像一开始就这样。
她声音低下去的片刻,头顶的大灯渐弱,射灯一线线照向旁边的舞台,背景里的慢节奏音乐压低,有人在话筒边喊了逸子的名字。逸子朝五条律子眨了眨眼睛,“你说喜欢的情绪应该强烈,律子,说实话——”逸子笑着起身,在走到舞台话筒旁边之前说,“我有过,第一次拿到这东西的时候,之后我就一直平静了下去。”
五条律子举起相机,望着镜头里逸子在灯光照射下灿烂而沉浸的脸,眼睛像一对小而明亮的太阳,在相机快门咔嚓声中,纷乱的思绪像是从脑海中翻跃而起的鱼鳍,在蓝得和天空分不出界限的海面翻卷起白色的浪,她在神思就这么乘着风,远远地飘荡开。
像是把手伸进冰冷的海水里,那种凉润的触感像是在触碰另一个世界。双手在水中飘摇,倒映在湖面的天空草木和她,还有另一个世界都被她的手捧着。
她会忍不住假想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不是五条律子——不会在相亲帖子上写她的生平,爱好,写她会书法,叁线琴,插花,写她无可挑剔,是完美新娘。这些对五条律子来说都是可替代的东西,仅仅是事情的本身,在本身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她花了很多年才说服自己,生活就是没有任何意义,它不可理喻,荒唐透顶,对每个人都残忍无比。强求不存在的定义时,痛苦的只有自己。
现在她又要重新说服自己,生活里真的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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