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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台由教练带着,独自骑了小半天马,他姿势一直不太对,一路跑一路颠,马鞍总磨他的尾巴骨,下了马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屁股上情况不好,走路时扯动痛处,坐下又压得疼。
从马术中心回宋宅,正赶上开晚饭。宋挚板着一张脸,只当坐在桌角的苏云台不存在,一桌上气氛僵持,也没人说话。
苏云台气劲儿不足,饿是饿,但没什么胃口,潦草扒了两口就要回楼上趴着,屁股实在疼。
尽管不常来,他在宋宅三楼的客卧里还是有一间房,阿姨已经收拾过,床上铺着羊绒软垫,他爬上去就没舍得下来,马裤没换,护腿没脱,一身汗味儿混着草木气,催得人昏昏欲睡。
可能是真累瓷实了,这一觉倒睡得酣畅,整个人蜷在羊绒里,又软又暖,呼吸都带着点儿安稳的潮热气。这让苏云台想起小时候,父母仍好着的那会儿,他调皮捣蛋,一颗纽扣弄到人家小朋友的鼻子里,叫苏召清逮住了一顿打,他沿着小巷子哭回家,开门就扑进温遥的怀抱,那怀抱温软,带点老气横秋的脂粉香气,他能在这气味里糊着眼泪鼻涕沉入梦乡,再在一片明晃晃的天光里醒来,温遥面容温婉,声音软糯,叫他云台,叫他宝宝。
时隔多年再想起,恍同隔世。
如今温遥已经在她的爱情里烧成了一把残败的骨灰,可仍有人这样叫他,云台,宝宝,一声一声,在他心口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这个人如江河湖海,大得超乎想象,他像一叶孤舟似的立在上面,一动不敢动,他怕动一动,就要沉下去了。
晚些时候他自己醒了,主要是饿的。
眼前灯光昏黄,外头已然黑透了,脑子里一阵阵恍惚,想想,人真是饿不得病不得,一旦饿了病了,平日里入不了眼登不了台面的情绪就能喧宾夺主,占领高地了。
苏云台蓄满力气,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跑下楼找吃的。到了二楼,经过敞开的小厅,他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宋挚正跟宋臻说话。
平心讲,这两道声音很动听,同样的低沉,同样的撩人心弦儿,朗笑起来,极为悦耳。在外人看来,宋家这对父子关系算不上好,时常能见到两个人在嘉文的高层会议上明里暗里互呛,就连苏云台,他在宋臻身边跟了五年,别说听见两个人笑,就是热热络络说上几句话都没有。
没挨住好奇心作弄,苏云台在门边停了停,往里头瞧。
宋挚与宋臻坐在沙发里,中间隔着张小圆桌,各自面前放着个酒杯,小厅里没开顶灯,只有他们身后一盏落地灯照着。宋臻在说第一季度的财报,说《白乐师》的暑期档,如今大环境愈发收紧,片子审查愈发严格,分级制度提了多年,可既损上面的利又分上面的权,终归是遥遥无期没法指望,上头不放松,下头也不敢做,总在一池子死水里搅和,没多大意思。
苏云台就在业内,这话他是有感触的。就说墨令行天的第一季度财报,高开低走,较之前几年下降得十分明显。这其实倒不是宋臻能力上的问题,是业内普遍的情况。尤其是后半季度,还出了紧急撤档的事儿,那片子是部末世片儿,制作方上心,拍得很不错,国外参了展获了奖跑回来,临上映之际,一刀给切没了。电影官方明面上报了个“技术原因”,私底下问问,又个个讳莫如深。这类事情近年越发得多,加之票补取消,淡季的时候票房十分不好看,宋臻对《白乐师》这样用心,也有这一层因素在里面。
宋挚笑了笑,这笑里倒没有不屑的意思,他自己是攥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尾巴上来的,在这一行里周旋了四十来年,深谙此中门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直白,没办法改的事情,你得去学着适应。
一个要争,一个要迎,两个人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底下还有点暗流涌动的意思。
宋老板天生不是能受制于人的性子,他给宋挚点了根烟,递过去,“有的事情一旦适应,就再也回不来了。”
宋挚只看着他,眯着眼,夹着烟,这个叱咤半生的人,犹如一杆时刻上膛的枪,“你这话太尖锐也太片面,你想大刀阔斧,可环境不允许,有的时候过犹不及,事缓则圆。”
宋臻波澜不惊,又问:“那您呢?缓了大半辈子,值不值得?”
这一句太过忤逆,宋挚脸上仍有笑意,眼睛已经沉了,他并不回答。
久等不着,宋臻自顾自喝了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头有四五条信息,他也没点开看,放下杯子,起身要走。
宋挚这时候倒说话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宋臻点头,“底下有个小孩子出了点事,我过去一趟。”
宋老板不常用这语气叫人“小孩子”,只有床上的玩意儿他才这么叫。眼见着要撞上,苏云台忙不迭蹿上楼,坐在阶梯上等,直等到古斯特驶离宋宅,才又下了楼。
厨房里阿姨仍在忙活,订明天的食谱,见他走进来,料到是找吃的,就说有点心,要不要给他热两件儿。
苏云台点头,坐在桌边,瞧阿姨本子上的字迹,明天早饭订了四道小菜并米粥,午餐是烤鹿肉配白芦笋,晚餐空缺,可能是宋挚要外出,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写。
阿姨热了菠萝塔和流沙包,很快给他端上来。明明是饿极了,真送到嘴边,被甜甜的香气一熏,又觉得腻,可阿姨就搁边上笑眯眯看着,苏云台没好意思让人家白忙活,强咽了下去。
这回是真腻着了,上楼灌了大半杯水,几乎顶到了嗓子眼儿,弄得他大半夜睡不着,还越来越清醒。四周一静,感官就开始敏锐,俩耳朵自觉支棱着,听外头的动静。
听了大半宿,除了潺潺的水流声,一点别的响动都没有。
早上起来,餐桌上只有他一个,阿姨说宋老先生带着江秘书一早走了,临时有个餐会。宋臻也一夜未归,一桌精致的吃食,苏云台也没多动筷子。
下午要回剧组,万小喜上午就来了电话提醒,说行李都给他收拾妥了。临近中午又派了车来,公司统一配的林肯,玫瑰堡离影视基地太远,他得提早出发。出宋宅院子时又遇见了宋挚,可能是刚应酬完,还在跟江秘书说话。
隔着喷泉,宋挚看了苏云台一眼,车子一晃就过去,这一眼很急很快,可他偏偏看清楚了。照旧冷漠,照旧高高在上,眼睛迎着光,隔着喷泉的水雾,苏云台竟还从里头咂摸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怜悯。
这一回他来得早,就先去酒店和导演打了个招呼。
钱仲秋见着他很高兴,拉着他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坐——他正在那儿与杨舒讨论剧情,跟组编剧在旁边写写画画,看上去剧本有改动,改得还不少。
苏云台没多说话,只在问到江酹月的几段儿昆戏走位时才开口,这几日里天气反复,晴雨交叠,昨儿个骑马屁股还疼,他情绪不高。
坐了十来分钟,酒店大堂有些骚动,苏云台望过去,正好和骚动的中心对了一眼。
陆小为穿着件灰色的套头衫,背了只配色张扬的肩包,他走过来,仍有点瘸,说:“苏老师来得真早。”
不叫“哥”倒开始叫“老师”了,苏云台放出一丝笑,刚要开口应一声,就看见酒店大门口,那辆熟悉的古斯特正缓缓启动,驶下坡道,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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