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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吉尔伽美什走进帐篷时,伊尔苏——这位年迈的老工匠正将记载着甬道路线的羊皮纸慢慢卷起来,然后用油纸裹住,放进衣服的内袋里。他静静地站着,直到对方笨拙地敲了敲自己的后背,转过身来与他对上视线。
“王啊。”卢伽尔的工匠揉了揉眼睛,因为灰尘的缘故,他的眼睑略微红肿、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请原谅我有失远迎,有太多东西需要整理了。”
吉尔伽美什细细端详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双手曾经像皮革一样柔韧的男人,如今已经如此佝偻、衰老了。
“你不必和他们一同去清理地下甬道。”他说,“留在地面上,总会有事需要你去做的。”
伊尔苏的目光看向地面,语调谦卑,神情却很平静:“老狗也是有几颗牙齿的,王。”
“阿拉向我求了恩典,希望你能留在地面上,安度晚年。”吉尔伽美什叹息一声,这几天他叹息的次数也许已经超过了过去二十多年的总和,“本王答应了他——就像很久以前,你向父王请求恩典时,他也答应了你一样。”
“很久以前……”老工匠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又缓了过来,“王啊,感谢您的宽厚,但这件事里没有什么是那孩子能替我偿还的。”
“你一直尽心尽力为王室服务。”吉尔伽美什难得想要真心劝一个人,“日后我重建乌鲁克的时候,身边也需要有用的帮手。”
闻言,老工匠轻声笑了起来:“您不会需要我这样的老家伙的,您应该找一些更有活力的年轻人……”
吉尔伽美什沉默片刻:“西杜丽会留下来。”尽管那女孩对此表现出了极度的抗拒……
他想起对方盛满哀愁的神情,想起她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仿佛已经被泪水淹没。
“西杜丽……”老工匠低声道,“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便从她的眉目中窥见了猊下的影子,而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枯瘦的赖皮猴子,琴弦校不准,唱歌还跑调,被父亲拿着木棍一追就是几条街。”
说罢,他擦了擦眼角,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疲惫,也更加苍老了。
“唉……非常抱歉,王。”他说,“您看,上了年纪就是会有这种毛病,容易淹死在那些永不复返的日子里。”
“我听缇克曼努提起过,你经历了界河之战。”
“我只是见证了它,王。”老工匠说,“除了猊下,那些经历过它的人早就死了,就像我的父亲……而他也不过是那场战役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只是他两腿跑过的路比那些逃兵更值当些。”
尽管吉尔伽美什早就把界河之战的过程和诸多细节记得滚瓜烂熟,但此刻听伊尔苏提起它,还是不免生出一股迷茫和陌生感。
这场战役发生在他出生之前,以至于他不能很快地与对方产生共情——但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他脑海中就奇怪地构想出了这个画面。画面中除了缇克曼努,还有他父亲卢伽尔班达年轻时的面容。
如此想来,父王经历界河之战的时候,年纪似乎和现在的他差t不多大。
他不由得问道:“界河之战发生的时候,乌鲁克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那时战火从未波及过库拉巴,所以城市没怎么受损。”老工匠回答,“如果这里有一个诗人,就会在泥板上写这次降临的灾祸比曾经的界河之战更严重——但在我看来,它们并没什么区别。许多人死了,许多人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我今早看到的那几只秃鹫,说不定就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几只的后代呢。”
“……这都是我的错。”作为王,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
“这与您无关——或者说,与您有关,也与我们所有人有关,这早就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了。”老工匠摇了摇头,“曾经的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诗人们总把那场战役当作一场荣耀之旅的开端。在信里,父亲也将它描述成一件光荣的事……可我们挚爱的人死了,那流不尽的泪水,无数个被噩梦折磨的夜晚,难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他叹了口气,吉尔伽美什看着他的背脊一点点塌下来,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了颓败的浊灰,仿佛在看着一棵大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而现在,同样的选择也降临到了我头上。”他低声道,“我当然可以逃走,因为我老了,视力也不那么清晰了,我的手艺也许能在以后帮上别的什么忙……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没有一条能让我选择逃避眼前的一切。”
“于是我体会到了那封信的含义,也体会到了父亲那时的心情,因为他的身后是我们,是母亲、妹妹和我,所以即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他也不能退缩,因为他不能让命运的车轮从他爱的人身上碾过。”
吉尔伽美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而舌根分泌出的苦涩堵住了喉咙,让他失去了声音。
“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从未举起过一次长矛,我亲眼看着妹妹嫁给了一个烂人,母亲死的时候,我什至没有钱让她体面地下葬……到头来,父亲最后的嘱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若我还能在冥府与父亲相遇,至少得有一件事让他不那么失望。”
“伊尔苏……”他一时忘记了言语,只是干涩地喊着他的名字。
“如果您一定要给我什么作为恩典的话。”老工匠笑了,他看起来憔悴又苍老——但此时此刻,当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时,眼神就像孩童般轻快,无忧无虑,“待我下葬的时候,石碑上还是写希姆吧。也许比不上先王赐于我的名字,可它出现在父亲和妹妹旁边时至少不会那么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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